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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九點半的時候,樓下的水餃店拉上鐵門,外面下著小雨,因為光害的緣故,天空帶著淡淡的紅色,再過半小時,我也要收工回家了。

  這是一間六坪大的小套房,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張小木桌,就是大家都坐過的那種國小課桌椅,靠門的那一邊擺了一張高度相配的迷你沙發,靠窗的那一邊是懶骨頭椅,旁邊多擺了一張同樣的課桌,上面放著我的筆電。星期二到六,我每天都要在這裡待上九小時,沒有客戶的時候,我差不多都在看日劇,這裡沒有網路線,小茶几上有一具電話,旁邊是四邊形的玻璃花瓶,今天插了一支雛菊。

  聽到門口的風鈴聲,我把電腦闔起,用來隔出玄關的屏風上映著一個修長的身影。

  「我們這裡採自助式收費,請參考鞋櫃上的收費標準。」這裡半小時一百元,差不多是基本工資的兩倍,而我可以拿到其中一半,因為還要付水電,我想對出這間套房的合夥人來說是很公平的。

  脫了鞋的高中女生踏上房間的木板,黑長襪上露出一截白細的腿,她背著破破爛爛的書包,身上倒是規規矩矩的白衣黑裙,還不到下巴的短髮很有型,頭頂圓圓的,到髮尾往內削,這應該叫鮑伯頭吧?鼻子又高又細,讓表情看起來更加冷峻。

  「請坐!」我倒了一杯小冰箱拿出來的茉莉綠茶給她,她碰都沒碰就把紙杯放到桌上,一拂腿後的百褶裙,坐在沙發的前三分之一。

  我坐到懶骨頭上,調了個舒服的姿勢,女孩的眼睛隔著鏡片直盯著我看,來這裡的人很少這樣直視我,通常是左顧右盼或死盯著桌面。

  「妳就隨便開始吧!」我對她說,然後靜靜等她開口。這裡是「聽書人事務所」,我的職責就是聽人說話,各式各樣的話,煩惱的、開心的、恐懼的、憂傷的、還有沒人想聽的,當邵君提議要把這間空房拿來開事務所時,我只覺得這會是一份很悠閒的工作,想想每天不用在外東奔西走,只要乖乖等人上門,好好聽他們說話,應該會是我擅長的事,反正工作十年的存摺暫時也還餓不死,也不期望能做多少業績。想不到還真的會有客人,少則一、兩個,多則四、五個,甚至曾經有兩個人排隊過!

  高中女生沉默了很久,黑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在轉著些什麼,正當我考慮是不是要多說點什麼鼓勵她開口時,她突然說了。

  「我好像喜歡一個人。」

  我耐心地在凝滯的空氣中等著下文,直覺告訴我,這不會是個愉悅的故事,但這個女孩也不像會講出多麼傷心欲絕的話。

  女孩總算又講話了:「我不太確定,畢竟就算確定又怎樣?」她原本已經飄開的眼神挑釁似地對上我,然後突然發現我只是個聽話的人,不比人偶多些什麼,才又緩和下來。

  「我還是從頭開始好了!」她說,「我們認識一年多了,從高二分班的時候,算是好朋友吧?就是除了上課見面,平時也偶爾會一起逛街的那種。

  我們的畢業旅行是在暑假,因為升高三就要開始準備考試。天氣很熱,太陽很大,大家也不太想看什麼風景,反正就是一路走一路鬧,到處涼蔭休息,就跟平常沒有兩樣,也沒發生什麼值得一提的事。

  那一天晚上,其他人都到隔壁房屋去玩了,我一個在房間裡整理行李,然後她洗完澡出來,拿飯店的毛巾擦著頭髮,我抬頭看了一眼,看到她穿著白T-shirt和學校運動褲的背影,就突然閃過從背面抱住她的念頭,她跟我說了一些話,不過我都沒在聽,從那之後……不,其實我也不知道。」

  女孩已經沒有直視著我了,她看著木桌上的紋路,原本冷得結霜的臉部線條在說話的過程中慢慢變得柔和。

  「之後也沒發生什麼,至少我是這麼覺得。我試著想好好跟她相處,這很困難,但我想我幾乎做到了八、九分,每天都小心地計算跟她講話的次數、份量,不想和以前有任何不同。真的不知道是總是想起她才這麼在意,還是太在意才總是想起她。」

  「她是個怎樣的人呢?」我問。

  女孩抬頭看我,不過卻是凝視著不存在這裡的東西,「個子中等,頭髮到肩膀,沒有燙也沒有染,有一點近視,但很少戴眼鏡,成績普通,最喜歡的科目是數學,笑的時候聲音很低,平常從不穿短褲,很懶,不太運動,每天都要喝檸檬愛玉。」她突然從虛無中看到了我,眼光瞬時又變得銳利,「我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她,說不出她有哪裡特別好,甚至覺得莫名其妙,也許這是一個隨便的想法,被我自己隨便地解讀,一旦有了先入為主的認定,什麼都會往支持這個假設的方向去想。」

  「還想去抱她嗎?」

  這一次女孩沉默了很久,斜傾著頭看擦得發亮的木頭地板,黑襪裹覆著的左腳輕輕拍打著不成節拍的步子,房間裡一時安靜到聽得見秒針的步伐。

  「我大概真的很想這樣抱著一個人吧?」她說,還是看著地板,「十八年,妳相信嗎?十八年不曾喜歡過誰,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那麼寂寞?也許是時候了,我唸的是女校,身邊除了同學和家人之外也沒什麼人,只是為什麼是她?我也算有不少朋友,她甚至不是我最常在一起的那個,想到那麼多人中為什麼是她,就忍不住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是真實,才這麼想時,又突然覺得她似乎也與旁人沒多大分別,只是在床上一翻,所有感受就可能瞬間改變,有這麼脆弱的真實嗎?」

  女孩黑亮的眼睛凝在我的瞳孔上,我發現她很會用眼神壓迫人,她的眼睛現在正逼迫著我說出反對的話,越嚴厲越好,要罵到她再也不敢想,讓她相信自己一點都不曾對那個同學動心,讓她心中有確定的東西可以掌握。

  唉!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急於找尋答案的客戶了,這可不在我的工作範圍啊!為了逃開她的眼睛,我站起來在房間中踱步,該是把有不切實期待的客戶請出去的時候了,只不過這個高中女生,看她迷惑中倔強的樣子,就是有一點捨不得。

  「用這個吧!」我把花瓶裡的雛菊遞給她,「猶豫的話,就用花瓣做決定。」

  她接過花,也許有點不可置信,但不知是什麼魔力讓她慢慢扳起雛菊細小的白花瓣,隱約聽見她小聲地唸著。

  「喜歡……不喜歡……」她應該是這麼唸吧?我背對她看著窗外,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好一陣子。

  「不喜歡……」我依稀聽到最後一句,然後就不再有動靜,回頭的時候,她的嘴脣顫動著,抽了一口氣,低下頭去,手上只剩黃色芯蕊的雛菊落到滿地的花瓣間。

  女孩哭了,小小聲地,淚水落進她的百褶裙,然後被黑裙不留痕跡地吸收,我想著這樣一個高中女生究竟多久不曾哭過,考慮了很久才決定還是在我的懶骨頭坐下就好。

  嚶嚶的啜泣聲不知不覺間停了,女孩擦了擦臉,站起來,有型的黑髮垂在臉的兩側,若不是從髮稍看到她的嘴脣動了,我還真懷疑那一聲「謝謝」是不是自己的錯覺。

  女孩走了,我為她擔心這個時間回去會不會讓家長說話,不過也只擔心了一下下,今天下班前還得把地上的花瓣清理乾淨,我想著明天該買什麼花,大理花應該不錯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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