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蘭在休假日來到圖書館，小時候不知在哪一堂課聽說圖書館會留下舊報紙，但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用到。她已經先在網路上搜尋過十三年前吳秋紅在市立醫院墜樓的事件，但也許網路新聞不會保留這麼久，再者當年也還沒有那麼流行網路，她沒有找到相關的報導。
這個想法是她躺在床上時模模糊糊形成的，星期二那天又是加班，冬蘭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六點半，她衣服還沒換就倒在床上不想再動，空蕩蕩的肚子卻讓她要睡也無法，亂糟糟的腦袋在此時浮現一個念頭：如果說要知道吳秋紅和我在哪裡認識過，就要從她那一邊下手，秋紅當年墜樓好歹也是個社會事件，要是能找到那時候的報導，對她的來頭一定會有一點線索。
星期二是洗澡日，總是一大早就忙哄哄的，每區的看護合力把住民一個個往浴室推，當班護理師趁住民們光溜溜的時候把他們從頭到腳巡一遍，起疹子的、長新褥瘡的……通通要記錄下來報告隔天探訪的醫師，上週冬蘭還被學姊帶著一起做，第二個星期開始，她就得獨立作業。
妳，是誰？
不對！妳忘了我們現在在哪？是的，這樣才對！在奇異地，妳就是「佐萊」，不要管蟲子說什麼……妳問她為什麼是蟲子？她當然是蟲子，只有蟲子才那樣慢吞吞地、理所當然地、好像這個世界沒別的事好做那樣地羞辱人。
別哭了！除非妳說眼睛紅是被她的菸燻的。
醫師是一個漂亮的女人，當然是有點年紀了，但保養得很用心，長袍開襟伴著腳步露出寶藍色裙襬，隱隱搖曳的暗紋入時而淡雅，她走過昏昏欲眠的每一張床，冬蘭推著病歷車跟在身後，譚醫師雖然修長，個子卻不能算高，即使穿了跟鞋，還是只到冬蘭耳際。
噓──別哭了，不然至少用氣聲。
妳應該知道的，每次喝了果汁就會變大，然後兩個人擠在小小的玩具屋裡，但我還是比妳大，我都沒哭了，妳哭什麼？
來！把女王的運動褲拿去墊背，這樣會坐得舒服點。
冬蘭匆忙按開手機，螢幕上顯示「23:41」，她喘了一口氣，感覺到襟口都溼了。
蓓旎本來說今晚還要來，但回到家才看到她爽約的簡訊，說是男朋友臨時想看表演，已經最後一場了。於是冬蘭隨便吃點東西後，突然覺得頭昏腦脹，模模糊糊就躺上床到現在。
好像又夢到小時後的事，被附近的孩子團團圍住，硬是翻出口袋裡所有東西，大家丟著玩，那時候的她也沒有零用錢，身上頂多就是家裡床墊下翻到的幾塊錢、鄰居花盆裡撿來的幾個漂亮石子，還有個子高的堂姐搬飲料箱墊腳、從零食櫃偷拿給她的點心，但那些都是七、八歲的她珍愛的東西，她哭得聲嘶力竭，也不能從壓著她的大孩子身下爬起來，最後連那些東西被丟到哪裡去都不知道。
奇異地的孩子每天都要賽跑，從下午跑到傍晚，老鼠的孩子、麻雀的孩子、壁虎的孩子、烏鴉和蒼蠅的孩子，所有孩子都要賽跑，魔女也要參加，佐萊總是跑得最快的那一個，大家都追在她後面，一直跑啊跑。
把十三床的女人從正躺翻成右側躺幾乎沒有花到冬蘭力氣，她把睡褲裡細瘦的雙腿擺好，中間夾上枕頭避免長久相壓造成壓瘡，事實上，秋紅的尾椎附近已經發紅，繼續維持相同的姿勢遲早會潰爛，雖然這是長期臥房難免的宿命，看到秋紅毛燥的黑髮在後腦糾結，冬蘭總是覺得不忍，已經只剩下這副軀體了，起碼希望這個身體看起來有她該有的尊嚴。
棉被拉上肩頭，蓋住泛黃的水藍睡衣，冬蘭順手把長髮拉出被子外，缺乏營養的頭髮像是洗鍋的鋼絲，手邊沒有髮圈，不然綁成兩股細辮子應該能壓住自然捲的張狂，冬蘭不由地想像暗橘紅色會很適合她，但這不是每週照顧她幾十小時的護理師能插嘴的。
整理好床舖後，冬蘭還杵著，指尖輕輕滑過秋紅滿是毛球的領口，然後她轉身打開床頭壁櫥，空蕩蕩的空間只有樟腦丸和一套衣褲，和秋紅身上這件相似的粉紅小點和毛球與黃漬，鬆垮的白內褲脫了線，沒有內衣，如同方才所見，一對乳房孤伶伶地癱軟在女人嬌小的肋骨上，大概自從多年前的急救中剝除一切後，再也沒有人想過她們的存在。
「妹妹，妳又在十三床做什麼了？」
跟著精靈推開紗門就是奇異地了，那是一扇變小的魔法門，穿過去後就只有腰這麼高……妳說妳有肩膀那麼高嗎？那是因為妳本來就矮，所以不用再變矮多少。
總之也只有小矮人能穿過濕搭搭的叢林，穿過之後是可以變回正常大小的鐵門，但鐵門的鑰匙藏在點心櫃裡，要先喝了變高的飲料才拿得到，自己搬的話會砸到腳的，所以要出去的時候要跟我講，我們一起去搬。
在安原工作的第一天，早上七點到下午三點的表定時間，冬蘭一直忙到超過五點才下班，主要是因為在常規工作之外，她還要花上不少額外時間，一一對養護之家的住民打招呼，雖然他們之中清醒到能認出陌生人的實在不多，要不是接下來跟小夜班學姊交班時被不耐煩的學姊打斷，直接把交班本拿去簽名，說不定她離開安原大門時都已經天黑了？
新租的套房離養護之家大約是機車五分鐘的距離，前提是中間要穿過幾條曲折的小巷，停在週末才搬來的騎樓下，還有種拜訪別人家的陌生感，冬蘭從包包抓出一球毛茸茸的兔子頭，雪白的塑膠毛已經被摸得發灰，填充鑰匙圈連著她往新生活一切的通路，找了半天才選出大門的鑰匙。
「吳冬蘭！」
今天也要說故事嗎？又是這本書啊？喔，妳是說奇異地，上次說過魔女循著精靈的腳步找到奇異地，對吧？妳的精靈呢……就是牠。
不是兔子？我有說精靈要是兔子嗎？我知道圖上畫的是兔子……好啦好啦，妳要兔子就兔子吧！但不可能跟書裡畫的一模一樣，如果這麼簡單的話，奇異地就不會是只有魔女才能到達的樂園，作為魔女的第一個考驗就是──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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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盒 (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