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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星期二是洗澡日,總是一大早就忙哄哄的,每區的看護合力把住民一個個往浴室推,當班護理師趁住民們光溜溜的時候把他們從頭到腳巡一遍,起疹子的、長新褥瘡的……通通要記錄下來報告隔天探訪的醫師,上週冬蘭還被學姊帶著一起做,第二個星期開始,她就得獨立作業。

  看護們手腳是很快,常常冬蘭轉身把脫下來的衣服放好,回頭就已經看到住民被抹滿肥皂沫,這麼來了幾次以後她才學會不要乖乖接過那一坨亂糟糟的衣服,而是趁剛把人扒光的時候趕緊翻察全身,就算是這樣,一起工作的看護往往把衣服一丟,就抓來蓮蓬頭,把冬蘭噴得一臉濕後,再緩緩白她一眼,像是責怪她礙著自己做事了!

  能坐輪椅的住民都洗過澡後,才輪到臥床的住民擦澡,幾個看護分頭進行之下,冬蘭更是來不及檢查每一床的狀況,她索性等其他事情做完,又自己一床床補完。

  走近微雨的窗邊,她呆了半晌,才認出十三床的秋紅,粉紅小點睡衣已經換掉,穿上的也不是冬蘭最早看到那套水藍圓點,今天的秋紅被換上淺咖啡色的套頭衫,髮帶也變成深綠白點的,剛洗好的頭髮蓬鬆地散開枕頭上,若不是輕闔的眼皮,幾乎是要可以出門的樣子。

  「我還是特地巡了好幾次,好不容易等到她媽過來,才跟她說要帶衣服來的呢!」美慈的聲音突然在肩後響起,冬蘭稍微偏開頭,見美慈看不出尖端的下巴指向旁邊椅子上的背包,「還不只這一套,很滿意吧?」

  美慈的聲調一點都聽不出滿意,冬蘭遲疑了一下,才小聲說出「謝謝」,然而開口後發現,美慈早就不知踱往哪裡。

  輕嘆出肺裡的呼吸,冬蘭走到床邊,拎起背包,裡面還有一件類似的墨綠色上衣和一件短袖的淺黃T-shirt,褲子是深藍色棉褲,上面繡著小狗的圖樣。冬蘭把衣服摺好收上置物櫃,回頭再摸了一遍空蕩蕩的背包,確定就是這些了,也不知心裡閃過什麼,順手也拉開前袋,落下一張二摺的白紙,中央稍帶稚嫩的秀麗字跡落款「佐萊」。

  習慣性般,冬蘭隨著映入眼中的文字默誦,響在心中的聲音一時停了她的呼吸,她確信自己聽過這個名字──是的,她確信這是個名字。

  到底是在人生的何時聽過這個名字呢?她確信不會是出外唸書後這幾年,應該也不是她上了中學之後的事,因為耳邊響起這個聲音時,她有種抬頭的感覺,好像自己還很矮小,得要仰望這個世界。

  冬蘭再一次凝視床上的女人──不,她從未真正看過十三床的吳秋紅,從前她只是看著一個人生被埋藏在床褥中的沉睡者,這一次當冬蘭細看橫過輕闔眼瞼的長睫、深褐飽滿的額下兩彎濃黑、相較之下沒有存在感的淺紫薄唇……她想到的是這個人生停在十來歲的女孩也曾經有過一個普通的童年,和多半很忙爸爸、媽媽住在一起,也許有一、兩個姊妹?也唸過國小,或許國中?曾經被同學欺負或者欺負過同學。

  又或許,曾經有一個讓她呼作「佐萊」的人?

  冬蘭把信放回了原處,不能確定那是否就是秋紅的筆跡,但她知道自己心底已經深信不疑。或許自己真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何處曾經與秋紅相遇,畢竟這裡是冬蘭的故鄉,而她九歲以後所住的育幼院也不過在一個縣市之外。

  二十六歲,與自己差了三年,這樣說起來,秋紅的人生已經有一半在沉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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